“外祖父，我去，表妹去，都一样的，表妹性子更为单纯，不适合宫里，您的学生是个品行厚重的，他们成婚了再好不过。”
“况且，舅舅舅母把我当作亲女儿养，我也不想看他们母女分离。”
外祖的眼眶倏忽红了。
两个孙女，都是心头肉。
我安慰他：“看看您对孙女也太自信了，不论容貌还是性情，您就能确定入了圣上的眼？说不得当天就退回来了。”
外祖嗔怪瞪了我一眼：“我家晚晚是最好的，不论才情容貌，就是配那谪仙般的太子，也无不可。”
“行了，别吹牛了，让外人听到笑话......”
在我插科打诨中，外祖情绪好转了很多。
这次选秀，主要是给各个皇子婚配。
别看我安慰外祖，但是以外祖清正的贤名，以及舅舅的官职，还有我的容貌，我知道，此次选秀，我必定会被选中，赐婚某位皇子。
我和谢远舟，这辈子再无可能了。
即便被他伤害至深，可是一想到以后我们再无可能，我内心还是密密麻麻的疼痛。
我和谢远舟相识十年，青梅竹马。
九岁那年，我刚被接回外祖家，被林绵绵的娘磋磨多年，冬天被推进冰冷的湖里差点淹死，从那之后身体特别畏寒。
他看着苍白病弱的我，满眼心疼。他会给我送来香喷喷的栗子，也会带来野外不知名的小花，只为我病中心情愉悦，能好好吃药。
在别的孩子骂我有娘生没爹养时，谢远舟第一个冲上去，哪怕打不过对方，也执拗着把我护在身后：“你们谁都不能欺负晚晚。”
他护我柔弱的身体，也护我破碎的自尊。
那时候，他真的是我的英雄。
后来，他父亲急症去世，家道中落。
他不喜诗书，科举无望，便想去边境建功立业，重振家族。
他红着眼恳求我：“晚晚，你能等我吗？没有你，我余生还有什么意思？”
“晚晚，最多五年，你等我，好不好？我一定在你二十岁前娶你。”
“我一定做个大将军，风风光光娶你，不再让任何人欺辱你。”
为了支持他，我14岁便替他扛起了家。
一等就是五年。
五年里，照顾他病弱的母亲，带大他年幼的妹妹，省吃俭用，变卖娘的嫁妆，贴补他们，撑起了这个没落的家。
除了年年家书，我还寄去银钱，还有我一针一线做的衣服鞋子、护膝铠甲。
我一直等着，他给我描绘的蓝图实现的那天。
可是，在他立功回京的路上，救下了庶妹林绵绵，一切都变了。
他会替她说好话，会避开我去看望受惊吓未痊愈的她。
他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，多到他回京了，我却恍惚觉得他还在边境。
原来，再真的心，也会变。
再动听的誓言，也会散。

我用煮鸡蛋在肿胀的眼睛处滚动好久，给苍白的脸上点妆，一贯骄傲的我不想显示此刻的狼狈与失落。
既然缘分已尽，也无须纠缠了。
我打定主意，留下谢远舟回京后送给我的钱财，将那只祖传的镯子拿了出来。
来到谢家时，谢家母亲正在唉声叹气。
我把镯子放在桌子上，她的脸色倏忽变了：“晚晚，何至于此？这镯子是我谢家祖祖辈辈传给儿媳的，在我心里，你就是我谢家的儿媳，谁都不配这个位置。”
这些年我照看谢母，也生出了几分真情，她自是满心盼望我嫁过去的。
只是，当谢远舟为林绵绵换平妻身份那一刻，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。
“伯母，谢将军年少有为，前途无量，会有更好的姑娘相配。”
谢母知道我和林家的恩恩怨怨，颤声哄我：“晚晚，你再等等好不好？我定会训斥远舟，让他想办法退了林家的亲事。”
他御前亲自求婚，想要退婚何其艰难。
我和他十年青梅竹马，两心相许多年，如果婚姻还需要他父母逼迫，又是何其可笑。
况且，我不想再等了。
“伯母，就这样吧，御前赐婚，再生事端对谢将军前途有碍。”
谢母脸上血色尽褪，她欲言又止，最后所有的话归为一声长叹。
她收下了手镯。
她懂我的仇恨和自尊。
但是，更看重儿子的仕途。
我笑着出门，掰开了谢家小妹拽我的手，挥挥手没有回头。
我信步来到东市上，却遇到了陪林绵绵逛街的谢远舟。
林绵绵拿着一串糖葫芦，娇俏地依偎在谢远舟身上，谢远舟宠溺地给她擦去嘴角的糖渍。
看到我的身影，谢远舟有些慌乱。
他把林绵绵推开，笑着跟我打招呼：“晚晚， 你也出来啦，怎么没等我一起啊......”
想到自己陪着林绵绵，好似有些心虚一般：“晚晚，你别多心，绵绵吃药痛苦，一直闷在家里，我就陪她小逛一下，一会儿我送她回去就陪你，咱们去吃八宝阁的烤鸭，你不是最爱吃了吗？”
不等我说话，林绵绵眼圈红红地走上前，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送到我跟前。
“姐姐，我生病了，所以让远舟哥哥多陪了我会儿，我把远舟哥哥让给你，你别怪我好不好？”
那串糖葫芦马上怼到我脸上，我伸手推了一把，她却整个人摔倒在地。
“姐姐，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糖葫芦的呀，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？”
“我知道你怪我要嫁给远舟哥哥，姐姐放心，我定不会和你抢的，我太爱远舟哥哥了，我不求名分，不求恩宠，我只希望等陪在远舟哥哥身边，哪怕远远看一眼也行。”
她梨花带雨，哭的好不可怜。
谢远舟心碎了，满脸心疼。他推了我一把，扶起绵绵，护在身后。
“疏晚，绵绵从没想抢你什么，即便这么爱我，也只求留在我身边而已，将军夫人还是你的，你还有什么不满的？”
谢远舟常年练武，多年征战，情急之下推了我一把，我狠狠撞到后面的一棵树上。
我顾不上疼，大声反驳：“我当然不满了，你但凡娶任何一个女子，我都不会说什么，唯独林绵绵不行。”
她们母女害死我娘，磋磨我多年，深仇大恨，我怎能消？
“你性子怎么这么倔强，你娘的死，干绵绵何事，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孩子啊，你把父辈的恩怨，牵扯到你们这代身上，未免太不讲理。”
可是，林绵绵无辜吗？她为她姨娘多次打配合，冤枉我娘，多次装无辜，让我爹一次次对我失望，最后任由她姨娘磋磨我。
我当初都给谢远舟讲过，他今天却说她无辜。
我咬着牙，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。
哪怕我被他们差点磋磨死，我都没有软弱地流泪。
这么多年，从没见过我流泪的谢远舟面色不忍，好像对我还有情谊一样。
“疏晚，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，人总要往前看。为了我，你别再这么针对绵绵了好不好？”
原来，对我面色不忍，还是求我和林绵绵和平相处啊。

曾经在他心里，事事把我排在首位，不知什么时候，我也要为林绵绵让路了。
我忍着背后疼痛，挥掉想要摸我头发的手：“不好，我和林绵绵，不共戴天。”
谢远舟脸色一沉，拿出了将军的威严：“江疏晚，我不是和你在商量，我是在命令你。”
他意识到话语有点过，语气软了下来。
“疏晚，绵绵性子纯良，你不要把她姨娘当年做的事情怪到绵绵身上。”
“况且，后院争风吃醋，也不全是她姨娘的错，你娘是正妻，却嫉妒姨娘受宠，先磋磨她，才有了姨娘后面的反击，归根到底，是你娘善妒，没有做到正妻的大度.......”
我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他现在竟然听信林绵绵的一面之词，怪我娘善妒，苛待妾室。
可是，我娘是他娘的手帕交，我娘的为人，他娘最清楚啊，他曾经也说，我娘太过良善，这才被人欺辱至死。
认识林绵绵不到半年，说辞就完全不同。
我面色发白，一个不稳摔倒在地。
不知道是我的错觉，谢远舟好像心疼一般，慌乱地跑过来要扶我起来：“晚晚，你怎么了......”
我像个疯子一般，挥退他的手。
“不要过来，谢远舟，你给我滚，我不想见到你......”
周围人指指点点，全是对我们三人的探究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，谢小将军不是求娶了林家庶女吗，怎么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？”
“你不知道，这个女人是林家嫡女，和谢将军青梅竹马，估计是争风吃醋闹的。”
“谢将军仕途大好，后院都管理不好，不怕人笑话？”
林绵绵看到谢远舟脸色变幻，心疼的捧着谢远舟的手吹：“还疼吗远舟哥哥？”
又委屈地看向我，扑通朝我跪下：“姐姐，你有怨气，想打想骂，冲我一个人就好了，为什么要牵连远舟哥哥？”
“他对你呵护十年，难道还不够吗？你为什么从不体谅他一下呢，姐姐，你就不能为远舟哥哥退一步吗？”
“成婚后，我绝不会忤逆姐姐半分，定会尊敬侍奉，姐姐，只求你别让远舟哥哥为难？”
听到林绵绵这么为他着想，谢远舟仅有的心疼和纠结散个干净。
“绵绵，你病还没好，你最怕冷了，快起来。”
我被林绵绵的娘推进湖里凉了筋骨，此生畏寒，过去一到冬天，他就把我看护得特别紧，怕我冻着。
现在我坐在雪地里那么长时间，他却小心地把另一个女人从雪地里抱起，没分我半个眼神。
“江疏晚，你果然没有绵绵这么爱我，你不肯为了我退让半分。”
我忽然想笑，笑我为他日夜担心，为他操持五年，最后，却成了不够爱他。
“你回去好好反思，想好了如何做好一个将军夫人，找绵绵道歉，我再娶你。”
他拦腰抱起林绵绵，露出了她脚上那双鹿皮靴子。
我认出来了，和他送我的鹿皮手套是一块料子。
只是，我那双手套，是林绵绵做靴子剩下的边角料。
就像现在，我是谢远舟人生中的小插曲而已。
回到家里，我把这些年互通的信件，全扔进了炭盆，看着落满情丝的纸一点点变成灰烬，心里竟然没有半分留恋。
“小姐，你怎么都烧了？以后想看了没有怎么办......”侍女半夏心疼地想从炭盆里取回信件，被我拦住了。

竹马谢远舟家中突变，十五岁跑到边境要建功立业重振家业。
为了能让他在前线安心打拼，我照顾他病重的母亲，抚育幼小的妹妹，拒绝无数媒人提亲，从十四岁等到十九岁，熬成了老姑娘。
磨练五年，他从一名小卒做到赫赫威名的白衣将军。
我满心欢喜等他来娶我时，他却用军功为庶妹换来平妻的身份。
“宫中马上选秀，绵绵没有定亲，她生性纯良，如果进宫，必定遭人陷害，过早殒命，所以我得先娶了她。”
我不敢置信，声声控诉庶妹的姨娘害死我娘，我怎么能和仇人女儿共嫁一夫。
谢远舟满脸失望，怪我把上一代的恩怨迁怒到下一代身上，对庶妹不公。
“我就知道你性子倔强，幸亏我提前把军功为绵绵换了平妻的身份，不然绵绵得被你欺负死。”
他拿着一双鹿皮手套哄我：“疏晚，你永远都是我的将军夫人，等忙完绵绵的事情，我必风光娶你。”
可是他忘了，我们的婚事只是口头约定，从边境回来，他还没顾上下聘书。
所以，我也在选秀名单上。
斩断十年情思，我转身进宫选秀。
后来，太子十里红妆迎娶我，满城锦绣繁华。
曾经鲜衣怒马的白衣将军顿时面如死灰，从马上骤然跌落。

“这谢家小子欺人太甚，疏晚，如果你还想嫁他，我舍了老脸去皇上那求个恩典，为你们赐婚。”
好脾气的外祖父动了怒，把茶盏摔得叮当响。
当谢远舟把军功为林绵绵换来平妻的身份时，外祖父不顾病体，带着我大闹了谢家。
曾经发誓永不负我的谢远舟一脸厌烦地说：“江疏晚，几年不见，你怎么变成市井泼妇了？”
“绵绵生性纯良，不懂宫中尔虞我诈，她还未定亲，进宫死路一条啊。”
“再怎么说，她是你亲妹妹啊，我娶她做平妻不过权宜之计，不会影响你的地位。”
外公气极，一下子晕了过去。
我满脸煞白，浑身战栗，内心是说不出的失望和心痛。
我五岁丧母，被林绵绵的姨娘磋磨多年，小小的人差点冻死在冰冷的湖里。
是外祖以毕生功绩，换来我与林家断亲，才将我平安养大。
我不止一次跟谢远舟讲过我灰暗惨痛的过往，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？
“疏晚不怕，以后我护着你。”
“等我长大了，我亲手杀了姓林的一家，为你和你娘报仇。”
“等我做了大将军，我一定给你请个诰命回来，谁都不能欺负你。”
可是，现在他建功立业回来，不是为我报仇雪恨。
而是把所有的军功，为我的仇人换来平妻的身份，护她一世无忧。
我所有的信念和爱意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
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知道我对谢远舟情根深种，外公怕我想不开做傻事，宁愿舍了老脸去御前求赐婚，只为换得我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。
“只是，只是......我担心你步你娘的后尘啊。”
一向刚烈清正的人，此刻却红了眼圈，挺直的背也佝偻下去。
是啊，外公一生的痛，就是我娘早逝。
“外公，不用了，我不嫁谢远舟了，我进宫选秀。”
“疏晚，可是进宫，以后更是艰险万分啊，我怕......”
谢远舟有一句话说的没错，宫中尔虞我诈，一个不小心，就会小命不保，甚至连累家族。
可是，我们江家也在选秀名单上，表妹还未定亲，但是她和外祖父的学生心意相通，本打算等他科举考上后定亲。
如果我不去选秀，表妹就要去。
她有个值得托付终生的意中人，而我没有了。
所以，我去，是最好的解决方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