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回答，内心却有些期待。

过几日我便彻底解脱，再不用呆在这无趣的地府，日复一日的等着洛枳了。

时间仓促，我赶在几日内将东西全都烧了个干净。

巧合的是，我的生辰，和我进入轮回的日子，是同一天。

那天，洛枳在地府内办了一场宴席，命人表演歌舞来哄我开心。

乐声响起，出现的表演者却不是别人，而是林凌簌。

他一身胡人装扮，看起来无端狂野三分，身体更是孔武有力，舞姿惊艳。

而洛枳始终神色平淡，从不曾看他一眼，只不停的看向我，满眼爱意。

林凌簌的舞跳得极好，一支舞跳完，满堂喝彩。

我也笑着鼓了鼓掌。

洛栀看着我的笑容，几乎有些呆了，随即十分高兴的喝道。

“赏！”

“能哄的阿铭一笑，通通有赏！”

林凌簌此时娇柔的笑笑，声音清脆：“多谢大人赏赐，我来为西铭公子斟酒。”

听到他的声音，洛栀皱起眉，似乎才发现跳舞的人是她。

不等她阻拦，林凌簌已经端着酒壶到了我的面前。

不过一眼，我便认出，他身上的那件绣花外套，是洛栀亲手所绣。

林凌簌垂下眼，凑近我，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。

“我今天的手有点抖，西铭公子多担待。”

“要怪就怪洛栀好了，就在刚刚你睡着的时候，她求我要了她三次，我确实有些吃不消。

她说，在竹桑殿附近和我恩爱，格外有激情呢。”

“对了，她曾经说最喜欢我这狂野厉害的身体了，简直让她恨不得死在我的床榻上。”

“西铭公子，你没这些花样吧，毕竟她说你，无趣至极。”

“你猜，一会她是会跟我走，还是留在这里陪你过生日？”

林凌簌的话说完，眼底全是得意，他看着我的眼睛，手故意一抖。

酒就这么洒在了我的身上。

洛栀反应极快，一掌将酒壶打飞，酒却是还溅湿了我的衣服。

她皱着眉，声音阴沉，对林凌簌斥道：“你找死！”

林凌簌眼睛里盈满泪水，立即跪下楚楚可怜的求饶着。

我一言不发的看着，最终洛栀还是摆摆手，让人带林凌簌下去。

没过多久，洛枳便凑到我耳边，语气愧疚：“阿铭，又有恶鬼闹事，我得先......去吧。”

还未等他说完，我便打断了他的话。

洛枳有些怔愣，脸上浮现起勉强的笑意，“你先在这看看歌舞，等着我，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
我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，然后笑了一声。

不等了，以后都不等了。

洛栀没由来的有些心慌，眼底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惴惴不安。

只是，那抹不安随即就消失不见。

她匆匆起身，身影逐渐消失。

恰巧，此时外面响起一声鸡鸣声。

入轮回的时辰到了。

我慢慢扔掉她亲手绣的那件衣服，一步一步朝着往生门走去。

每走一步，我的脚步就更轻盈一分。

直到站在往生门旁，我第一次觉着，这冰冷的地府如此温暖。


我跌坐在地上，脚扭了肿的很高，手也擦破了皮，整个人狼狈的要命。

就连衣服，也歪歪扭扭的撞落在了地上。

小吏眼含得意的瞥了我一眼，紧接着看向洛栀。

“大人，大人！”

“幽冥地狱中有恶鬼闹事，还请您前去处理！”

洛枳蓦地皱起眉，一道法力冲着小吏打了过去。

却又在看清那小吏的时候骤然收了回来。

我的目光倏地一滞。

我认得这小吏，是林凌簌。

此时他扮做小吏，但那张脸格外白皙如玉，清秀至极。

洛栀一脸心疼的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。

眼神有些心虚，语气十分不自然的说道：“阿铭，你先随意逛逛，我去处理一下......”听见她的话，我垂下眼睛，将受伤的手藏在了身后。

平淡的回答道。

“好，我自己回去就可以。”

洛枳一脸疼惜的替我擦去脸上蹭到的灰，转头呵斥林凌簌。

“下次当心些，再伤到阿铭，我定要了你的性命！”

说完他又心虚的瞥了我一眼，弯腰想为我捡起那件掉落在地上的衣服。

还没等捡起，几个小孩子笑着跑了过去，人群拥挤错乱。

下一瞬，那件衣服子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。

洛枳面上染上几分不快，还想亲自去寻找。

猝不及防的被林凌簌扯了扯袖子，他声音委屈：“大人，再不去就来不及了......！”

就连装都懒得装了，一副赤裸裸挑衅的神色。

洛栀皱起眉，狠狠打开林凌簌的手，语气冷了下来。

“你再不滚，本座杀了你。”

她手上捏着法力，就这么一下，林凌簌露出来的白嫩胳膊便红肿起来。

林凌簌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，随即委屈的瘪了瘪嘴，转身离开。

见他的身影消失，洛栀看向我时神色才逐渐缓和下来，她放柔了声音。

“阿铭，你先逛逛，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
我平淡的点点头，示意她去吧。

洛栀又满眼爱意的摸了摸我的眉眼，之后吩咐他的两个手下留在这里帮我找衣服。

她眼含冷意：“这支簪子是我给阿铭亲手缝制的，一定要找到。”

听着她情深似海的话语，我在心里冷笑一声。

明明是早就变了心的人，何必还装出一副在意的样子？

看着洛栀的身影逐渐消失，我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。

直到我看着洛栀追上林凌簌，一把将他扯进了怀里。

她的语气微凛：“你不该出现在阿铭面前。”

扮做小吏模样的林凌簌眼眶微红，轻捶着洛栀的心口。

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砸了下来，语气可怜至极。

“我只是太想你了，才去见你的，你怎么这么狠心。”

“你看，我穿这小吏的衣服，有没有别的风情......”林凌簌瘪着嘴巴，将红肿的胳膊伸到了她眼前。

袖口处赫然露出一截朦朦胧胧的薄纱。

洛栀眸色渐暗。

“想不想看看我里面穿的是什么？

你一定喜欢。”

他挑逗的话语逐渐露骨。

洛栀一把捉住了他的胳膊，眼睛里逐渐染上情欲，话语暧昧：“该不会，是那小吏的贴身衣服吧。”


林凌簌娇笑着将头埋在她怀里，不断娇嗔着：“男人不坏，女人不爱！”

两人一边笑着闹着，一边进了地府内一座偏僻的殿内。

窗影上不断倒映出二人纠缠的身影。

而我就站在外面，听着里面缠绵悱恻的声音。

我看着洛栀不断轻吻着林凌簌受伤的那只手。

而此刻脚腕处传来钻心剜骨的疼痛，我低头一看，已经肿的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。

明明已经决定入轮回，忘前事，可此刻心口处却满满的全是酸涩感。

一滴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庞划下。

殿内缠绵的低吟声传出，我痛苦的捂住耳朵，却怎么也阻挡不住那声音。

它传进脑海中，像一把尖利的刀子扎在了我的心脏之上。

钻心剜骨之痛，不过如此。

我强忍着脚腕处的疼痛，一瘸一拐的离开。

原本挽好的头发散乱，簪子掉了，脚腕扭伤肿起，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。

我忍着难过拼命哄着自己，这是离开之前最后一次为她落泪了。

当我怔然的走回竹桑殿时，洛栀留下的两个手下捧着那件衣服在等我。

目光落到衣服上，我却突然想起那年洛栀向我提亲时，涨红了脸。

她脸上一片绯色，却仍固执的看向我，语气真挚。

“阿铭，我一定生生世世对你好。”

我看向她，怦然心动。

从那以后他便全心全意履行诺言，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认真照做，遇到危险也会第一时间站在我面前。

最后，她甚至为了保护我而死。

如今，衣服仍未褪色，发誓的人却早已经陌生。

我笑着摇摇头，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如常。

“不要了。”

作为定情信物的衣服我不要了。

洛栀，我也不要了。

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下，洛栀才回来。

她轻手轻脚的躺下，又小心翼翼的将我抱在怀里。

我闭着眼睛装睡。

下一瞬，她一边捂着我冰凉的手，一边捏了个术法，让殿内暖和起来。

半梦半醒之中，我感到洛栀几乎是虔诚的将我冰凉的手放进她的怀里捂热。

朦胧的睡意袭来，我有些抵抗不住，沉沉睡去。

再醒来时，身侧空空如也，洛栀已经没在旁边。

一旁的侍女恭敬地迎了上来，解释道：“判官大人这几日有些忙。”

我漠不关心的点点头。

至于她是真的忙，还是要去陪林凌簌，对我来说是真的无所谓了。

这几日，我都忙着收拾殿内的东西。

洛栀曾送过我不少东西，有新奇的小玩意，也有他自己费尽心思做的礼物。

兔子模样的小灯笼，她亲手调配的熏香，我亲手编织的同心结......被我全都装进箱子里，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

火光燃烧殆尽时，洛栀推开了殿门，狐疑的问道。

“阿铭，烧了什么？

怎么这么大的味道。”

我笑了笑，“没什么，一些没用的物件而已。”

洛枳点点头，环顾一圈殿内，发现空荡荡的少了许多东西。

“嗯，过几日我再去给你买些新的东西解闷。”


我没拆穿她的谎言，毕竟我刚从黄泉一路回来，那里风平浪静，何来恶鬼一说？

洛栀笑着拿出一支簪子，慢慢梳理着她的长发，语气温柔的几乎能溺死人。

“阿铭，别不高兴，你为我挽发可好？”

我沉默着，俯身仔细的为她挽发。

只是那一瞬间，一股栀子花香扑面而来。

我微微侧身一看，洛栀的衣领之下，有一枚又红又小的吻痕。

地府之中，寸草不生，哪里来的香？

恐怕洛栀是往返了人间，拿着一大束栀子花去哄了人。

我只粗略的瞥了一眼，便看见了那枚显眼的吻痕，那藏在衣服之下，我看不见的地方呢？

只怕她刚从林凌簌的床榻上下来吧。

我的眼神逐渐晦暗下去。

真正痛苦的是那些我自以为很幸福的瞬间，其实对方早就变心了。

而我依旧沉沦，幸福这件事，真假难辨。

洛栀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异样，动作轻柔的抚摸着那枚簪子。

她眼里盛满了爱意，真心实意的夸赞道。

“阿铭手真巧，你给我挽的发真好看。”

我勉强的扯了扯嘴角，一手捂住她的眼睛，一手将那张和离书对折，递到了她的面前。

“送你一份礼物，只是答应我，要等七天之后再看。”

洛栀笑着攥住我的手，一口答应下来。

“好，都听阿铭的。”

我看着她笑眯眯的眼睛，心里想的却是，七天后，世上就再也没有西铭这个人了。

第二天洛栀推了一切事务，兴致冲冲的要带我去看烟花。

人间热闹繁荣，比阴森湿冷的地府不知好了多少倍。

我眉眼之间难得显露出些兴奋来。

如果不是为了洛栀，我绝不会留在地府那样孤寂荒冷的地方......只是现在，罢了。

洛枳护着我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，时不时的便要侧头为我整理衣衫。

有卖花的小女孩冲到了我们面前，扬起笑脸。

“哥哥，给这位漂亮姐姐买一束花吧，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！”

我怔了一下，刚要回绝，洛栀便已经笑着开始挑选花枝。

她细心的挑了许久，最后十分阔气的决定全买下来。

“等等。”

从恍惚中回神，我出口制止道。

洛栀双眼含笑的望向我，语气温和：“怎么了，阿铭，可是不想送我花？”

我点点头，语气平淡。

“我不喜欢栀子花。”

洛栀的面色陡然一僵，瞳孔微缩，神色变得有点儿不自然。

她勉强的扯了扯嘴角，笑容僵硬：“阿铭，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栀子花了吗？

怎么如今突然......”我此刻只觉得心中刺痛。

从前她为了讨我开心，为我种了满院子的栀子花。

如今她也会为了哄林凌簌，往返人间取一束栀子花送他。

那一刻，我突然很想问问洛栀。

她送林凌簌栀子花的时候，可曾有一刻感受到对我的愧疚？

还未等我说话，洛栀身后冲出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吏，冲着我狠狠撞了过来。

我甚至来不及躲避，便被撞到在地。


“公子，你确定要在轮回簿上落下名字吗？

一旦落笔，就一定要进入轮回，绝无反悔的可能。”

掌管名簿的小吏有些诧异，但还是记下了我的名字。

他头也不抬的说道：“七日后进往生门，以后便再也没有西铭这个人了。”

“等等，你叫西铭？”

小吏眼中布满了震惊。

地府内人人都知道，判官洛栀有个捧在心尖上宠了千百年的丈夫，叫西铭。

而我平静的点了点头。

只有进入轮回，才能让洛栀再也找不到我。

从轮回殿内出来，地府处处都在张灯结彩。

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，整个地府内便没有了阴森湿冷的气息，处处都挂起了红灯笼。

旁边有刚入地府的新鬼一脸莫名其妙，向身边人问道。

“是有什么喜事吗？

难道是判官娘娘要招婿了？”

一旁路过的小鬼不屑的打量她一眼，嗤笑道。

“你好没见识。”

“我们判官大人早就纳婿了！

夫妻恩爱近千年！”

“过几日就是咱们西铭公子的生辰了，判官大人一早就开始操办他的生辰宴了！”

我从一旁走过，心底划过一丝叹息。

地府内，人人都知道当今的判官西铭把丈夫看的比命还重要。

曾经我生了一场重病，洛栀不惜身入忘川，散尽半身修为采来雪莲为我入药。

就连入地府之前，洛栀的这条命也是为我而死的。

身死之后，她的魂魄归入地府，却怎么也不肯喝下一碗孟婆汤。

只是固执的站在黄泉路上等着我。

别人问她为何不去投胎，她说。

“我要等着西铭。”

“生前我是他的人，死后我也是他的鬼。”

直到几十年后我魂入地府，洛栀已经成了威震八方的判官。

她用了最盛大的婚礼招我为婿。

从此地府之中，无论是孤魂野鬼还是忘川小吏，都艳羡着我们这对神仙眷侣。

无数耳鬓厮磨的夜晚，洛栀都会腻在我耳边轻声呢喃。

她说，西铭，我们要生生世世不分离。

我从不质疑她的真心，只是，真心总是瞬息万变的。

一个月前，我发现洛栀在地府的偏僻角落中藏了一个男人。

每次她借口要去处理事务时，便是要去陪那个男人。

不知不觉中，那男人已经占据了洛栀的大部分时间。

我苦笑一声，不再听那小鬼滔滔不绝的讲着我和洛栀的恩爱过往，转身离去。

回到竹桑殿中，我取出一份和离书。

一笔一划的落下我的名字。

即使现在洛栀贵为判官，根本不受这道和离书的约束，但我还是按照习俗写一份和离书。

如今违背要生生世世相伴的诺言，也算是对曾经的一份交待。

刚落下最后一笔，身侧响起破风声，是洛栀回来了。

她笑着从背后抱住我，语气有些疲惫。

“西铭，在写什么呢？”

我提着笔的手轻微颤了颤，故作镇静的用新的纸张覆盖在和离书上面。

洛栀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，轻声哄道。

“抱歉，阿铭，今天黄泉路那有几个恶鬼闹事，我去处理所以回来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