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如霜愣了愣，以为我在担心自己会她赶出去，于是嗤笑道。

“我如霜神女还不至于苛待下人，以后只要你好好收起心思，我还是能够让人给你一口饭吃的。”

“你虽没了一条命，可还剩有八条，活个千年万年不成问题。”

可惜秋如霜不知道，我九条命为了救她早已用尽。

我没有解释，只是沉默地顺从。

反正就这么几天了，一切都无所谓了。

谢昭确实长得和我像，连眉侧的一颗痣都一模一样。

可是他手背上没有当初保护秋如霜留下的伤疤，或许时间太久，秋如霜也忘了。

那年我出去采药，第一眼见到她正被黑熊袭击，用手背帮她挡住了一击，当时皮开肉绽的惨烈吓得她泪眼涟涟，生怕我活不下去，要以身相许。

当时我觉得小姑娘有趣，但无情道弟子不能动心，直到千年后她再次出现，把我绑回去成为仙侣。

千年里我们一起逛遍九重天，游历人间。

她历了八次劫，而我为她挡天雷花了八条命，九条的狐尾只剩一条。

现在唯一的一条也被她强行夺走，身体成了一个没有魂魄的空壳。

没有了魂魄，世间所有的功法于我来说都不合适，唯有将无情道修炼到极致才能延续生命。

我只能赌一把。

第二天一早，天刚蒙蒙亮，我就被秋如霜叫来的人赶去了财库。

下人没了往日对我的尊重，将账册塞给我不耐烦地说：“神女让你继续管账，管不好要就棍棒责罚。”

天宫庞大，人间进贡的无数珍稀宝物都存放在这里，可是我翻开账册，却发现已经亏空得厉害。

自从谢昭来到神女峰，秋如霜流水般挥霍无数天材地宝为他补身子，又搬出了无数刀剑法器，任由谢昭挑选把玩。

可即便是她把我绑回来时，也只是送了一块护心镜便了事。

当时秋如霜总说：“我是天帝女儿，要为众仙做表率，不能奢侈度日，这块护心镜已是我能给你的最贵的东西。”

当时我信以为真，心疼她太过节俭，还把自己当妖多年攒的宝物全都卖了，给她换喜欢的衣服和首饰。

可现在，衣着华贵的谢昭却戴着满身珠宝，在秋如霜陪同下走进来。

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朴素的衣物，觉得过去的心疼就像个笑话。

谢昭一眼就看中了我的护心镜，指着它欣喜地说。

“如霜，这个镜子真漂亮，上面的宝石我从未在人间见过。”

“那就送给你。”

秋如霜不由分说走到我面前，猛然伸手拽下我胸前的护心镜，然后送到他手里。

谢昭有些得意地笑了，毫不掩饰眼里的挑衅。

“谢昭受了很多苦，我现在都要弥补回来，这镜子先给他用，你若表现得安分守己些，日后我会考虑再还给你。”

秋如霜之所以这么说，是知道我过去对这镜子最宝贝。

曾经有一回在极地丢了，不顾刚下完三天三夜的暴雪，双手冻得发红皴裂，我也要跪在雪地里扒出来，只因那是她送我的。

我只是安安静静地，甚至点了点头说：“不必还给我，就送他吧。

毕竟我现在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下人，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。”

秋如霜愕然，她仔仔细细打量我，发现我真的没有在闹脾气，脸色居然变得有些不好看，半晌开口道。

“你有这个自知之明最好。”

她拂袖就走，然而谢昭却开口央求她。

“长宁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，一定很熟悉，我想让他带我逛神女峰。”

秋如霜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。

于是我一路上都被谢昭来回使唤，端茶倒水，为他当牛做马。

神女峰最好的景色便是那荷花池，池子水波粼粼，荷花开得饱满鲜艳。

谢昭看到后赞叹不已，指着池子中心最好看的那朵荷花对我说。

“我想要那朵花，你替我采来。”

他说得理直气壮，仿佛笃定我无法违逆他的意愿。

我不卑不亢地站在一旁：“我不会水，你大可使唤仆役去为你摘。”

“可我就是喜欢你摘，做了那么多世穷苦卑微的凡人，我也想体验使唤这九重天上大人物的感觉。”

“怎么，你不想去？”

谢昭危险地眯起眼睛。

忽然不待我反应，他纵身跳入水中，扑腾着大声喊救命。

“楚长宁，你做了什么！”

秋如霜闻声赶来，厉声训斥我。


眼看着谢昭扑腾个不停，秋如霜顾不得许多，立刻下水把人救出。

谢昭被水呛得直咳嗽，一脸委屈地躲在她身后。

“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这花好看，长宁就推我。”

秋如霜闻言，不问缘由地便将我踹进水里。

“既然你害谢昭落水，那我也得让你尝尝这种滋味！”

失去了灵魂的我没有任何法力，连人类都不如。

只是瞬间，冰冷的水便淹没了我的口鼻。

挣扎着往岸边靠时，忽然喉头一热，吐出大口鲜血。

可秋如霜没有丝毫怜悯，只是眼神冰冷，满脸嫌恶地看着我。

“楚长宁，你装模作样也要像一点，不过落个水罢了，怎么可能会伤成这样！”

下人见我受伤，条件反射般端来我常喝的汤药，才反应过来这宫殿已经换了男主人，一时间有些尴尬，给也不是，不给也不是。

而谢昭看了一眼碗里乌黑的东西，厌弃地捏住了鼻子，挥手将汤药打翻。

“什么东西，如此腥臭。”

“也就只有又骚又脏的狐狸喜欢。”

“想喝它保住性命吗？

我的鞋上溅到一些，你可以爬过来舔我的鞋。”

说着，谢昭将脚伸出来，故意踩上台阶，放到我面前。

纵然我那几乎已经没有感情的心，也起了一丝波澜。

我有些震惊地看着秋如霜，不敢相信她居然娇纵谢昭如此羞辱我。

可秋如霜抱着双臂，冷冷地看我。

“怎么，这时候不愿意了？

那就别做这种卑鄙下三滥的事。”

“真是个麻烦精，没见过别人上九重天还要吃药的，我会告诉下人，以后这药再也没有你的份。”

我笑了，秋如霜似乎已经忘了当初是谁非要带我来这里，也忘了仙医说过，我体质和九重天水土不服，不服药就会死。

可她现在依旧神色冷漠地说要停我的药。

我平复下心情后，只说了一个字：“好。”

反正吃不吃都没有区别了。

秋如霜表情有微不可查的停滞，但这次她没犹豫，直接拉着谢昭离开。

第三天，秋如霜在神女峰举办了众仙之宴。

将这九重天上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神仙都请了过来，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谢昭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，让他风风光光住进神女峰。

以前曾答应带我见自己父亲的秋如霜，现在却牵着谢昭的手，将他带到天帝面前。

她满脸柔情地说：“父亲，这位就是救过我的那位书生，以前女儿遇人不淑，曾经错认了恩人，现在终于找到他了。”

谢昭在威严的天帝面前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。

而天帝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，又看了远在人群中的我一眼，笑而不语。

他作为天界之主，不会轻易插手任何一人的命运，哪怕是自己的女儿。

“请求您允许我与他结成仙侣，此后终生相伴！”

秋如霜在地上下跪，请求天帝允许她和谢昭在一起。

众仙顿时议论纷纷，一片哗然，可我却在人群的边缘淡然做着自己的事。

我已经不在乎了。


神女说我是救她的恩人，要带我回九重天结成仙侣。

可千年后她却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书生站在我面前，说那才是她真正的心上人。

“谢昭才是万年前救过我的书生，而你只是个顶着他身份的冒牌货，楚长宁，你要付出代价！”

她说我浪费她的真心，将我打入地狱折磨，并砍断我的狐尾去换书生的命。

可后来，神女终于得知救她的人其实是我后，却后悔了。

她苦苦寻我三百年，几乎翻遍整个天地。

然而我早就踏入无情道，将她忘了个干净。

……“弟子愿从此踏入无情道，再也不沾染这世间红尘！”

当我从地狱归来，浑身是伤地跪在妖王面前，请求他斩断我情丝时。

妖王满眼惋惜地看着我这个昔日的得意弟子，重重叹了口气。

“当初你执意要救那落难神女，又跟她走得义无反顾，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后悔，现在为何又是这般凄惨模样？”

我掩盖住眼中无尽的悲伤，自嘲地开口。

“因为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。”

“你可想好了？

抽走这情丝，你再也不可能对他人动心。”

我重重点头，咬着牙忍住非人般疼痛，任由对方将身上粘连缠绕的情丝尽数斩断。

妖王给我留了三天时间与这九重天上的人告别。

我却苦笑着摇摇头：“弟子已无挂念。”

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了神女峰后，只想歇息片刻。

可从仆人那里听说我回来的秋如霜，却一脚踢开了我房间的门。

“楚长宁，所有人都去看望谢昭，为何唯独你不去！

还以为你是这天宫的男主人吗，在这里摆什么架子？”

我没有和她争吵，只是淡然开口：“我只是有些累了，想先休息一会。”

毕竟我刚被砍断最后一条狐尾，失去了一条性命。

又被她打入十八层地狱，整整脱了三层皮才得以出来。

秋如霜刚要发火，一位书生模样的人苍白着脸出现，正是被救活的谢昭。

他穿着秋如霜赐的上好锦衣，怀里揣着神女峰的珍贵法器，而这些在以前本都是属于我的东西。

他装作有些为难：“如霜，别这样，毕竟你与长宁是仙侣，长宁也是法力不低的妖兽，我怎么好意思让他来看望，不就是一点小病，我不要紧的。”

说着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，秋如霜见状眉头都快拧到一起。

她为谢昭披上外衣，面色阴沉地说。

“什么道侣，若不是他撒谎自己曾经救过我，你也不会白白流落在外受苦那么多年。”

秋如霜是不是搞错了？

明明当初是她第一眼看到我，就主动认定我是万年前曾经救过她的书生，要我跟她回九重天。

我天生记忆力不好，多年后才一一想起，当初跟着妖王师父外出采药时，确实救了一个人类女子，而那女子就是下凡历劫的秋如霜。

她现在甚至倨傲无比地看着我说。

“而且当初我找到他时，他只是一只被天雷劈得快死的小狐狸，若没有我早就死了，他欠我一条命，我说什么他都得听。”

谢昭看我的眼神变得轻蔑，他对秋如霜露出笑容。

“神女峰太高有些冷，我觉得这座宫殿很暖和，可以把这里让给我住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

秋如霜命人把我的物品从房间清理掉，只扔给我一床薄薄的被单。

“从今天起，你就去马棚住，我会让人收拾出来，想住多久都可以。”

说着她甚至有些倨傲，似乎在觉得自己如此慈悲，居然没有赶我离开。

而我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。

捡起那张被单，平静地说。

“不用了，我也不会住太长时间。”


情丝剥离的第三天，我已经很难感受到情绪的波动，唯一残存的那点似乎也快要消失。

即便两人在我面前直接结婚我也不会有任何悲伤。

我拿着神女峰的记事簿教这里的仙官如何打理日常事务。

“神女峰的主殿每日需清扫两遍，其余地点每日一遍，神女每日清晨和傍晚需要热水沐浴，每次出行都要至少三个奴仆相伴……”仙官听着听着，却察觉出了些异常。

“您为何叮嘱得这么详细，仿佛要离开去别处似的。”

他的话音刚落，身后传来秋如霜的询问。

“谁要离开？

他楚长宁除了神女峰还能去哪儿？”

我只是摇摇头说：“是你听错了。”

“谅你也无处可去。”

“但是，楚长宁，你这几天怎么不吵也不闹，甚至有些贴心地过了头？”

她在我身前站定，细细打量我片刻，似乎想要看出个究竟。

“这不是神女想要的吗？

神女应该也不想我这个冒牌货闹翻九重天，让您和心上人为难吧。”

见我如此懂事，秋如霜的话顿了顿。

“虽然我和谢昭已成仙侣，可以后这神女峰也不是没有你的容身之地，只要你像现在这样乖，我可以一直留着你。”

“毕竟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千年，长宁，你知道的，我不能习惯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。”

谢昭意气风发地走了过来，开玩笑似的说。

“如霜原来在和长宁说悄悄话呢，怎么，莫非和我结成仙侣有些后悔？”

“不是，不过叮嘱他一些日常事务罢了，毕竟以后他就是殿里干杂活的下人。

你救了我，我就会信守承诺以身相许，我的人和心都是你的。”

秋如霜依偎进他怀里，谢昭满意地笑起来，不怀好意地地看我一眼。

“那神女把这个杂碎送给我，如何？”

我知道谢昭是在故意羞辱我，我没有生气。

但我也不想看到他的恶心样子，于是笑了笑说。

“谢昭，既然你说当日是你救了如霜神女，那么可知她当时穿的，是什么颜色的裙子？”

谢昭身体一僵，但很快变得自然，撒谎不眨眼地说。

“自然是她最爱的粉色。”

我却摇摇头，缓缓道：“错了，是紫色。”

“当日她穿了紫色的罗裙，描了淡色的蛾眉，挎着一个篮子，上山为父亲采药，那只黑熊伤她时我用左手替她挡的，而你的左手，有伤口吗？”

我举起已经化为淡红的疤痕给他看，谢昭脸色变了，因为他的左手干干净净，连一块胎记都没有。

这时，神女峰刮起了风云，是妖王闯入了九重天来找我。

听到传音时，我就知道该走了。

我干脆利落地倒退几步，纵身从神女峰跳下万丈悬崖。

而我从崖上坠落的那刻，秋如霜终于缓慢想起那段数万年前的过往。

她的眼睛睁大，面上带着震惊之色，着急地扑下来想要拉住我。

“楚长宁，你给我回来！”